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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賈立群牌B超機

            他被稱作“賈立群牌B超機”,這臺“機器”的準確率幾近百分之百。他的超聲診斷書摞起來有50米高。為了避免塞紅包,他把白大褂上的口袋縫死了。多年來,中午為了給加號的患兒做B超,他幾乎沒吃過午飯——

            一到了醫院,賈立群就“變成了另一個人”。

            這個在妻子眼中粗線條的男人,不會做飯洗衣,常忘了去車站接孩子,掏錯門卡,總找不到老花鏡放在哪兒。辦公室也亂成一團,還不肯讓人幫他收拾。有時候忙起來,他甚至會穿著兩只不一樣顏色的襪子去上班。

            但一坐到B超機前,賈大夫就變成了外科同事口中的“闌尾炎確診標準”、內科同事口中的“B超神探”、患兒家長口中的“賈立群牌B超機”。

            他今年60歲,在北京兒童醫院工作了36年,確診了7萬多個疑難病例,挽救了2000多個患兒的生命,超聲診斷書摞起來有50米高。2008年,數十例由三聚氰胺引起的腎結石患兒被他發現、確診。

            如今北京兒童醫院平均每天的門診量達8000人次,其中有十分之一左右的病人,需要通過B超檢查。醫院宣稱:“賈立群B超的確診率,幾乎是百分之百。”外科大夫碰到疑難病例,首先想到的就是“讓賈立群大夫給看一下”。

            別的醫生掃一眼漏過去的病灶,往往逃不過賈大夫的火眼金睛。一個剛出生23天的嬰兒,很多醫生診斷是腸道息肉,賈大夫確診這是一例罕見的母嬰絨癌轉移病例,出生時就由母體帶來。最后,母子兩人都得到了及時的治療。

            患兒家長認準了他,早上8點,B超科一開門,來自全國各地的家長和患兒熙熙攘攘堵在賈大夫獨立診室門外,嚷著“就是約的賈主任”、“賈立群B超”。人特別多的時候,走廊里還會散落著幾只擠掉的鞋子。

            連他上廁所的時候,都會有家長堵在衛生間門口,請求給孩子“加個號”,賈立群總是說不出拒絕的話,最后往往加班加點給患兒做B超。

            二十多年的工作日里,他把午休的一個半小時擠出來,多檢查89個患兒,他說,自己去吃飯,讓孩子們等,“不合適”,而且很多外地患者坐火車坐飛機來,多等他一天,就多花一天住旅館的錢。

            從門診樓到他的家,走路不超過五分鐘,中間只隔了幾棵樹。他和老伴幾十年擠住在不到50平方米的職工宿舍里。他不肯換房,怕“住得遠了,出急診趕不回來”。

            他說,只要在北京,“24小時隨叫隨到”。他曾剃了半邊頭發趕去醫院;他兩次陪妻子看電影,都中途被電話叫走;最多的一次,他一晚上被急診叫起來19次,妻子形容他,“一宿凈在床上仰臥起坐了”。

            可他一脫下白大褂,常常連自己都照顧不好。

            高血壓的他,常忘了吃藥;近幾年,他血糖有點兒偏高,卻總說沒事兒。一次,他闌尾炎發作,卻堅持下午看完40多個病人,才坐著急救車去了別的醫院做手術。妻子說他,簡直“不像個醫生”。

            “不像個醫生”的賈立群,一旦坐到B超機前,就成了大家口中“幾乎能打滿分的好醫生”。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緊緊鉗著B超探頭,輕輕放在患兒肚子上,左手搭在B超機的按鈕上,直勾勾地盯著屏幕上不斷變化的黑白梯形圖,將近一分鐘沒有眨眼。

            賈大夫在手術室里待得時間最長的一次,是給外科大夫當“眼睛”,為一個8歲的甘肅女孩做切囊手術。

            那個孩子斷斷續續肚疼了6年,四處求診,兩次開刀,始終無法找到病因。最后,賈立群牌B超機發現,患兒十二指腸上有個黃豆大小的囊腫。

            手術中,孩子的腹腔打開了,囊腫卻找不到。手術大夫緊急呼叫賈立群。賈大夫火速趕到后,發現小囊腫竟然躲在胰頭后面,被胰頭包著。

            胰腺是個脆弱的器官,一旦劃破,就會腐蝕組織甚至危及性命,手術大夫覺得“難度太大”。這場手術,賈立群用探頭,引導外科醫生,一點兒一點兒地把手術刀劃向深層組織,兩小時后,刀尖終于碰到了囊壁。

            手術成功了,家長對做手術的大夫千恩萬謝,那位外科大夫說:“你們要謝就謝賈立群吧。”

            B超大夫很、很少被感謝。”賈立群說著。他說話時,會有一點小結巴,有時,要連著說兩三個“我”,才能把話接著說下去。

            很多人都形容他“不愛說話”,醫院開會時,他總是坐在下面聽著,不樂意發言??评锏拇蠓騻兂鋈ゾ鄄?,他就悶聲坐在那兒,一個人喝酒。

            可一面對患兒和家長,賈大夫的話就多起來了,口才也好了不少,一長串兒的專業醫學名詞,他一口氣說出來,一個磕巴都不打。

            不過,真到了著急的時候,賈立群就沒法子慢慢組織語言,給家長解釋情況了。他曾碰見一個腸系膜血管破裂一公分、嚴重血性腹水的孩子。剛躺倒B超上,孩子就昏迷了,必須馬上搶救。

            賈立群一著急,一把抱起孩子往急診室沖,幾個家長追在他身后,要往回搶孩子,就這樣一路追到了急診室。

            等把孩子安排做上了手術,賈立群這才緩過勁兒來,氣喘吁吁地仔細給家長解釋,孩子的父母一聽,連連給賈大夫道謝。

            同事問他,為什么不直接給家長“出個報告得了”,賈立群則認為,那種爭分奪秒的情況,“家長不懂,可醫生懂”。 

            偶爾他也會遇到起初揚言要 “弄死他”的不講理的家長,但幾次B超做下來,家長沒過幾天就來道歉了。

            家長們感激他,想往他口袋里塞紅包,反復推拉中,把他的口袋都撕了下來。他索性把白大褂上的口袋都縫死了,因此被患兒家長們稱作“縫兜大夫”。

            他總能很快的取得孩子們的信任。遇見害怕B超機的小孩時,他最愛用“山洞”和“小白兔”的故事來哄。他把B超屏幕轉向孩子,讓孩子看畫面,“這是個山洞,一會兒會跳出來一只小白兔,不信你看?”說著就趁機把探頭放到患兒身上,屏幕上周圍一圈黑色,中間是灰色和白色。

            小孩一下就不哭了,好奇地看著屏幕,忘了害怕的事兒。賈立群再故意把探頭放到B超反應出來是白色的位置上,畫面上猛地冒出個小白點,還真有點兒像小白兔。

            孩子確診了,家長拿著自己親手做的土特產來表示感謝,賈立群推不掉,轉身下樓,給孩子買了個大蛋糕。

            賈立群牌B超機上貼著憤怒的小鳥、哈嘍kitty之類的卡通畫。他把自己兒子小時候玩的塑料小汽車、撥浪鼓都拿來,安撫哭鬧的小孩。玩具的“消耗率”很高,經常是孩子不哭了,做完B超走的時候,手里的玩具也不肯撒手了。

            有的孩子哭得特別厲害,賈立群會嚇唬著說:“隔壁有大灰狼,聽見哭聲就過來啦。”說著偷偷用手撓旁邊柜子上的鐵門,發出“沙沙”的聲音。“大灰狼撓墻呢。”一聽這話,小孩也會停下哭泣。

            有時候,他怕涂在探頭上的耦合劑太涼,會把裝耦合劑的瓶子放在自己手心里捂熱。還有的孩子,一看見白大褂就哭,他就把白大褂脫了,穿著便服給孩子做檢查。

            “哄不好,怕漏病。”賈大夫說,他的理想是不讓一個孩子誤診、漏診。

            一些孩子特別黏他,一個外科急診的4歲的小女孩,因為腹部被課桌砸到,導致脾臟受損,需要用超聲定位做腹部穿刺吸出積液。躺在B超臺上時,孩子哭得聲嘶力竭,而穿刺時最怕的就是孩子哭鬧不止,造成臟器位移受傷。

            賈立群低聲哄著她,“你攥著我的手”、“把臟水抽出來,明天就能出院了”。小女孩的小手一直緊緊攥著賈大夫的拇指,嘴里喊著“不讓爺爺走”,賈立群答應著,“我不走”。 外科大夫從小女孩腹中抽出了將近400毫升的積水。最后,孩子還堅持,讓“賈爺爺”把自己抱回病房。

            但他也經常遇到無法治愈的患兒,當他碰見患兒家長從太平間出來,當晚回了家,就會“難受得吃不下飯”??吹奖绕綍r更不愛說話,總“盯著天花板發呆”的老賈,妻子就知道,他心里又要“好多天過不去”了。

            他說,印象最深的一次,是一個經常來復查的孩子沒了,當天晚上,他做夢都夢見那個孩子還活著、如常來B超室做檢查。至今,孩子家長的手機號還存在他手機里。

            事實上,他的手機里存著許多“看過”的患兒家長的電話,這些號碼都是用孩子的名字保存的。一看到孩子的名字,他立刻就能想起來,是“哪一個,什么病”。

            圈里人都知道,超聲科大夫很沒有“成就感”,他們不像給患者治病的外科和內科的大夫,他們做的只是確診。超聲科也是醫學生最不愿意去的部門,兒童醫院的B超科連續多年人手不夠用,卻一直招不到新人。為此,本該今年年底退休的賈大夫,很可能會被醫院返聘,繼續坐在B超機前工作。

            賈立群回想起自己畢業后剛分配到放射科時,也曾覺得,這個科室做的只是個“輔助性”的差事,但帶他的老師告訴他,放射科大夫全憑一雙眼,就看能不能練出來。他練了36年,讓B超科也出了醫院的明星大夫?,F在,他只想“踏踏實實當個好B超大夫”。

            很多次,不明所以的家長,指著B超機問賈大夫:“您用的是賈立群牌B超機嗎?”他哭笑不得:“這臺機器,加上我,就是賈立群牌B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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